曲凤杰:在区域和次循环体系中拓展人民币使用空间 - 卡神记

曲凤杰:在区域和次循环体系中拓展人民币使用空间

  曲凤杰 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国家发改委对外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从长远看,随着中国经济实力提升,金融发展和开放扩大,人民币未来可能成为美元霸权的挑战者,但在目前中美实力差距仍然较大的情况下,人民币国际化可以采用“局部推进、重点突破”的策略,在区域和次循环体系中拓展人民币的使用空间。

  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也是经济全球化快速发展的时期,中国成为推动全球化的最重要的力量,无论是国际贸易还是国际投资以及国际产业分工格局演变中,中国力量都不容小觑。2021年,中国的国际贸易总额为6.06万亿美元(约合人民币39.1万亿元),占全球贸易总额比例达21.26%;流入中国的FDI达到了创纪录的1790亿美元,占全球直接投资流量的11%;对外直接投资达到1452亿美元,成为世界第一大贸易国、第二大直接投资流入国和第一大直接投资来源国。


  然而,人民币作为中国商品和服务的计价货币却没有随着中国产品和服务“走出去”以及资金、技术和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全球配置而成为主要的国际货币,无论是从结算货币、金融计价货币还是储备货币的全球占比看,人民币的国际使用程度都差强人意。2021年,人民币作为贸易计价货币占全球的比重不足3%,我国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占中国对外贸易结算的比例也只有21%(79%是用美元结算);金融计价货币方面,人民币占比则更低,人民币国际信贷和人民币债券的全球占比都不足1%;从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看,尽管2016 年人民币加入SDR 篮子以来,储备货币地位有所提升,但2021年作为第五大储备货币,占全球储备货币的比例也只有2.8%,美元仍占59%的份额。


  改革开放以来,人民币的国际地位明显提升,尤其是人民币入篮且在篮子中的份额已于2022年5月再次提升至12.28%,说明人民币“出口标准”和“广泛使用”性得到国际认可。但是,从目前人民币实际国际使用程度看,推进人民币国际化仍任重道远,是我国的一项长期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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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前并不具备全面“去美元化”的现实可行性


  目前的国际货币体系本质上是牙买加体系,即“没有体系”的体系。美元并没有“合法性”基础,美元之所以成为主导国际货币更多是因为它具备“四性”,即安全性、投资性、便利性和通用性。拜登在不久前的演讲中曾说,“美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从危机中变得更强大的国家”,之所以如此,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美元优势地位。


  研究美国历次危机会发现,美元的确是美国转嫁国内经济金融危机的利器。仰仗美元国际货币地位,利用美元薅世界羊毛是美国惯用伎俩。一方面,通过扩大货币发行,获得更多地铸币税收益;另一方面,通过汇率的升值、贬值周期调整获取更大利益。2022年2月俄乌冲突以来,美国通货膨胀达到历史高位,4月份甚至超过8%,通货膨胀意味着美元的对内贬值,也就是美元购买力下降,然而与此同时,美元指数却从2021年11月的93.3迅速上升到5月18日的103.7,升值超过11%,美元对外大幅升值,对欧元、日元、人民币等主要货币都显著升值。美国正是通过美元的对内贬值和对外升值,进一步向全世界薅了羊毛,用印出来的美元通过贸易换来更多的国外商品或通过对外投资获得更多海外资产。


  尽管美元信用遭到广泛质疑,尤其是俄乌冲突以来美元信用面临更大危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目前世界经济政治格局下,美元又几乎是无二之选。首先,在全球化持续推进的语境下,国际货币的“四性”要求决定了其具有“赢者通吃”特点,全球使用一种通用货币进行国际交换无疑是最有效率的,具有较大优势。近些年来,从可替代的货币看,欧元国际地位因欧元区经济衰退、内部分化以及政策协调等原因是下滑的,英镑和日元的国际地位也是低位徘徊。我国目前拥有3万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之所以美元为主,是因为美元是支付和结算的“硬通货”,试想,如果我们大搞币种多元化,大量持有了日元、欧元资产,那么俄乌冲突以来,储备资产的损失会很大,外汇储备的安全性更难保障。


  在中美博弈且美国把中国当成主要威胁和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加之美元武器化使我国大量美元储备资产的安全性让人担忧,但减持外汇储备不同于一般的资产置换,不是说卖就卖的。储备资产在国际收支平衡表上是负值,是资本流出,换句话说只能投资国外,那么不持有美元资产就要持有黄金或欧元、英镑等其他储备货币资产,而黄金和特别提款权毕竟只是少部分,主要还是外汇储备。要知道,截至2021年末,中国的对外全口径负债已经达到7.3万亿美元,极端情况下一旦这些资本恐慌性外流,3万多的外汇储备消耗起来也可能会很快。当然,外汇储备的确有个适度规模问题,但外汇储备多对防止国际支付危机也发挥着重要作用。


  在目前美元本位的货币体系下,美元储备资产的绝对安全是不存在的。适当减少外汇储备从而减持美元储备资产虽然可以降低安全风险,但减少外汇储备并不是“减持”那么简单,所谓“减持”外汇储备需要国际收支结构性的调整,就是通过增加进口、扩大对外投资来和“藏汇于民”消耗它。我们可以开具各种减少外汇储备为目标的“药方”,如扩大战略物资进口、增加国家物资储备、扩大国内高技术产品进口需求、减少出口尤其是资源能耗高的产品出口、扩大对外直接投资和证券投资、减少和限制企业境外融资等等,虽然可以减少国际收支顺差和消耗外汇储备,但是实践证明,这些举措容易造成“一刀切”,反而对经济造成严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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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需要国家综合实力支撑


  建立更加合理的可持续的国际收支结构,实际上是经济结构调整和全球经济再平衡的大问题,为了减少美元储备而刻意调整国际收支结构无疑也是“舍本逐末”。归根结底,需要在新发展格局框架下进行国际收支结构的渐进调整,需要内外循环的互动,需要经济发展模式的深刻变化,需要中国内需潜力释放,需要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价值链位置的提升,需要科技创新引领和产业竞争力的提升,而这些也恰恰是影响人民币国际化的基础因素。总而言之,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需要国家综合实力支撑和国家信用的背书。


  当前,在美元信用危机和中美博弈的背景下,不宜夸大外汇储备的安全风险,适当减持外汇储备尤其是美债可以作为一个方向,但绝不可盲目减持,一旦这样做既强化与美对立,又伤害本国经济。俄罗斯在采取军事行动前,已经为应对美西方制裁做了准备,大幅减持美债,购买黄金。2007?2009年,俄罗斯持有美债由85亿美元迅速提高到1384亿美元。2014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联邦,美国等西方国家对俄罗斯采取制裁措施,俄罗斯开始减持美债,2019年、2021年和2021年末的持有量分别仅为100亿美元、60亿美元和39亿美元。2021年末,美国国债的外国投资者,第一大持有者是日本(1.30万亿美元),第二就是中国(1.07万亿美元),中国持有美债的规模与俄罗斯不可同日而语,中国这种量级的储备规模用黄金来替代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看到,尽管面临美国贸易制裁,2021年我国外汇储备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336亿美元。中国是中美关系的当事方和构建者,不是第三方,中国要积极与美国管控和化解分歧,扭抱防脱钩。中美作为两个最大的经济体,既要避免陷入大国战争,也要避免将世界分成“两大集团”和两个“平行体系”。需要认识到,中美作为全球失衡的两极,一个债务国、一个债权国,在美元本位货币的背景下,有其客观必然性,毕竟美元需要通过国际收支逆差向外输出流动性。不可否认,美西方仍是我对外开放的基本盘,而与西方发达国家经贸往来恐怕主要还是要使用美元,只要全球化继续,全球化没有被区域化所取代,美元的核心货币地位仍难以撼动,在相当长的时期,也是我们开展国际经贸合作主要使用的货币。在逆全球化和保护主义浪潮汹涌的背景下,中国作为多边主义的倡导者和全球化的大力支持者,全面“去美元化”并非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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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破美元霸权:分化、制衡或替代


  美元霸权是美国国家霸权的产物,也是经济、科技、军事实力的体现。随着美元霸权的滥用,去美元化越来越成为一个共识。打破美元霸权途径无非有三:分化、制衡和替代。


  一是分化。分化美元霸权的努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无论是欧元的诞生还是日元的国际化都在尝试分化美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特别提款权也可以看作是对美元储备资产职能的一种分化。各种零打碎敲地建立的区域性或者双边的货币安排在区域内起到了一定的分化作用,尤其欧元在支付货币方面一定程度与美元分庭抗礼。依据SWIFT(国际资金清算系统)追踪指标显示,2022年5月美元支付运用量由4月的39.77%降至38.35%,欧元支付运用量由4月的36.32%上升至39.03%。人民币支付运用比重由4月的1.95%降至1.9%,全球支付运用量位居第5名。分化它的效果整体上并不理想,多元化格局远没有形成,美元的地位基本保持稳定。俄乌局势以来,美国滥用金融制裁,为分化它创造了一定的空间:一是建立非政治化的中性的国际支付清算系统;二是石油等大宗商品的非美元计价。


  二是制衡。制衡美元霸权就是为美元立规矩,既然充当了全球公共品就应该由全球公认的治理架构下执行国际货币职能,比如由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制定相应规则并实施监督,对其进行约束。目前看,制衡它的难度很大。但在多边框架下,推动建立公平的国际货币金融体系也是一个重要的努力方向。


  三是替代。就是用非主权货币比如黄金、数字货币、资源等替代美元。黄金是具备国际货币的属性,但目前重回金本位最大的限制是黄金的量,但随着信息技术的应有,实物黄金的交割需求可以得到控制,黄金替代美元可以重新评估。此外,数字货币也可能提供替代方案。另外,锚定石油等战略资源的以区块链技术为核心的加密数字货币也在探讨中。美元的替代方案无疑是最难也是最理想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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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动人民币国际化需要局部推进、重点突破


  美国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人民币被视为美元霸权的挑战者。在缺乏非主权货币替代美元的情况下,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实际也是分化美元霸权,构建更加公平的国际货币体系的需要。人民币相较于美元的优势是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有潜在的人民币贸易结算的需求,但从“四性”对比看,安全性、投资性、便利性和通用性方面,人民币都与美元有较大差距。由于受中国资本账户管制、金融市场发育程度、人民币可自由兑换程度等的影响,人民币的国际使用整体上还不太方便,投资渠道相对有限,这也是多年来人民币国际化程度差强人意的原因。


  从长远看,随着中国经济实力提升,金融发展和开放扩大,人民币未来可能成为美元霸权的挑战者,但在目前中美实力差距仍然较大的情况下,人民币国际化可以采用“局部推进、重点突破”的策略,在区域和次循环体系中拓展人民币的使用空间。


  一是利用贸易规模优势,推动跨境贸易的人民币结算。二是推动大宗商品贸易的人民币计价,完善我国与沙特、伊朗、俄罗斯等国家的石油天然气贸易以人民币计价的制度安排。三是持续推动人民币的区域化。由于东亚、东南亚是中国经济产业一体化程度最高的区域,也是国际货币合作效益最大和当前人民币接受度最高的区域,所以要创造条件促进人民币在该区域的国际使用。加快香港人民币离岸金融中心建设,扩大离岸人民币债券市场规模。加快与东盟国家的货币金融合作,可以在RCEP框架下开展区域货币金融合作。四是推动建立非政治化的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俄乌冲突以来,构建全球性非SWIFT支付结算系统有现实的需要。目前很多国家在双边或区域范围内探讨支付结算安排,但有公信力、中立的、去意识形态化、非政治化的全球性金融支付结算系统需要构建新的规则和标准。弥合这一全球金融基础设施的不足是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机遇。


  (作者为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国家发改委对外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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